暮春的枫亭,浸在微咸的海风里,我踩着青石板走在老街道时,总猜测那苔痕深处隐藏着八百年前的潮声。街头转弯处,三妈宫的燕尾檐角正直指苍穹,一只惊起的白鹭掠过潮湿的石壁,恍惚间仿佛看见元符初年的那尊铜炉,正乘着月光随潮汐摇晃而来。 炉是神的信物,水是岁月的笔。当刘克庄在《风(枫)亭新建妃庙》中写下“元符初,水漂一炉,遡沿而至”时,或许不曾想到这十一字竟成解开时光密码的钥匙。建隆元年出生的渔家少女,如何化作云烟岛屿间的绰约神女?锦屏山下最初这几楹草庙,又怎样在士绅捐田、工匠垒石的接力中,生长成穿透宋元明清的信仰图腾?站在庙前宫埕前方的八角池,忽然懂得所谓“神迹”,不过是凡人将安宁的渴盼,锻造成可触摸的符号!铜炉溯流是海的寓言,香火绵延是人的史诗。 南村先生郁葱的行文里,“林谦父捐金葺废”几字犹带温度。当年天子惊异的“赐妃嘉号”勅书,是否也沾染着同样的体温?历史总爱将宏大叙事镀金,却忘了细看那些在神与人之间奔走的身影,文可割田的乡贤,定甫筑厅的士子,乃至感梦迎炉的渔夫,他们的姓名或许已在风中零落,但三妈宫燕尾飞檐划出的弧线,分明是他们仰望苍穹的姿势。 暮色漫过元代更名的匾额,我在殿里看到了不知哪个年代镌刻的“锡福安澜”,忽然想起刘克庄笔下海潮啮堤的惊心动魄——当年撼动行阙的怒涛,是否也在神女广袖轻拂间,化作滋养稻田的潺湲?而今大青石砌叠筑成的长陂锁住了溪海会流的潮汐。但每逢三月廿三,四方香客仍然会不约而同带着香烛和虔诚,来到这里,像是把整个大海的祈愿都倾倒在这方寸庙院。 归途踏着溪畔小道一路往东而下,我琢磨着手机地图是否会将这条细流仍标注为“通海古溪”?在这科技时代的导航系统,会不会不自觉地复诵着“有溪达海口”的古老判词。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神迹?当建隆年的炉灰早已撒入沧海,当赵宋王朝的宫阙尽成丘墟,那个与开国皇帝“同时奋兴”的湄洲女子,还依然在电子经纬度间护佑着人间烟火! 夜色浸透枫亭镇时,枫慈溪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。八百年前林丰父老求来的碑记,八百年后成了游子香客心底里深沉的念想。铜炉里的香灰层层堆积,堆出比潮汐更恒久的年轮。原来真正的神性,不在云气飞龙间,而在代代生民以敬畏之心守护的光阴里。海风过处,鸥声如铃,恍惚听见刘克庄在时光那头轻笑:看,蒙叟岂是妄言? |